第1章 夜上槐山寺(1/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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奉天朝,星海州。

扶光城内,华灯初上。

王舟与另两名学徒,跟着师傅,穿过瑶光街。

街上琼楼玉宇,灯火通明,觥筹交错,笙歌绕梁。

王舟目不斜视,低头赶路。

他是一名二皮匠学徒,以缝补尸体为生。这一切锦绣繁华,于他没有任何干系。

扶光城内五十五万生民,三百六十个行当,二皮匠是下九流中最卑贱的四阴门。

所谓四阴门,说白了就是四个赚死人钱的职业,刽子手,仵作,扎纸匠,二皮匠,地位与尘土相当。

楼上的道士、圣贤、举子、文人,哪一位他惹得起?如果不是师傅引路,平时他万不敢在夜晚时分过瑶光街。

一旦稍有不顺,拳打脚踢便罢了,若捉他去官府,以顶撞之罪挨三十大板,则免不了半月的皮开肉绽之苦。

从成为二皮匠学徒的那一天起,王舟的言行举止,早已刻上了谦卑的印记,不敢稍有逾越,恐失其节。

这就是奉天朝。

富家子弟不知人间疾苦,贫家之子每日为生计奔波。盛世之下,是阶级如铁壁的残酷事实。

过了瑶光街,出北门,便是巍峨的灵槐山。

星月朦胧,夜鸟虫鸣。

“进山了。近来妖怪出没频繁,你们三人要多加小心!”师傅叮嘱一句,便大步流星,沿一条蜿蜒小径,盘山而上。

山路崎岖难行,王舟与张牛,李卫三个学徒步履匆匆,仍只能勉强跟在师傅后头。

“今晚这活怎么在山上啊?不会是抛尸吧?”张牛肥头大耳,胆子却很小。

“管他呢。师傅的脚力太强了,你再不加把劲,要被抛到后头喽。”李卫揶揄。

“跟不上才正常,”张牛气喘吁吁应道:“听市口的胡屠夫说,师傅之前可是一名道士啊!”

“道士么,难怪有这脚力。不过怎么会来干二皮匠这苦差了?不会是犯了什么事儿避风头吧?”李卫坏笑。

“小声点,山里安静,声音传的远。师傅若听到了,少不了我们一顿臭骂。”王舟说着,扶了张牛一把。

张李二人面露惧色,不再说话,也赶紧跟上。

奉天朝以道术立国,道士名列上九流之首,外能御妖、降魔,护众生之性命,内能画符、炼丹,寻长生之道果,世人趋之若鹜,尊为上阶。

然而,道士虽好,却不是人人想当就能当的。

王舟清楚的记得,他刚穿越那年不谙世事,向年迈的父亲提出自己想成为一名道士时,父亲扼腕叹息的样子:

“儿啊,你有志气是好事。但不是为爹的阻拦你,当今奉天朝开国时便立下了规矩,三教九流泾渭分明,子承父业世代相传,鲜有能跨越阶级的。你祖父是龟奴,爷爷是脚夫,我千辛万苦才成为一名木匠,但还是在这下九流里打转,走不出半步。”

“我已经跟里长打点好了,你及冠之后,就跟我学木匠。虽然不能出人头地,但有一门技术傍身,温饱是不愁的。”

王舟听罢,久久无言。

半年后的十五岁及冠礼,面对里长,他作出了满堂皆惊的选择:

“在下王舟,扶光城平康坊,下水街第十五户,木匠王礼之子,择二皮匠为业。”

一言既出,父亲当场气昏在地不省人事,母亲冲上前来苦苦哀求。

王舟目光坚定。

生于布衣,如果是原身,估计也就认命了,子承父业,一辈子做个勤勤恳恳的木匠。运气好的话受到哪个达官贵人赏识,也许能拜进府下成为一名木工家眷,与某个丫鬟结对,平平淡淡过完一眼望到头的日子。

但他来自大汉国。

从小学的就是“王侯将相,宁有种乎”的话语,即使出身粗鄙,哪有就此认命的道理?

二皮匠是下九流一百二十行里,唯一懂得些许道术的职业。虽然是与死人打交道的四阴门,受世人鄙薄,有“宁为路边狗,不做二皮匠”的说法,但起码能接触到这个世界的灵异一面。

自及冠起,王舟年少立志,既然不能成为道士,就从二皮匠做起。

言行卑微,内心不卑贱,举止谦和,志气不磨灭。

只有这样,才能寻得回去的方法,才能在这铁壁的缝隙出现时,紧紧将机会握在手中。

不过,与我的无奈不同,师傅既然曾为道士,已然位列上九流,如果真如李卫所说犯了什么事要避风头,必然是换成其他同级职业为好,怎会自甘堕落成为二皮匠?

王舟思绪纷扰,一路无言,很快就到了寺门之前。

远望去,古刹中殿塔壮丽,连阁云蔓。走近细看,只见金字牌匾,名曰“槐山寺”。

步入寺内,槐影婆娑,绿草如毯。师傅鼻子一嗅,轻车熟路直向中央宝殿。

四五名僧人,围着一口木棺,已然在殿内等候了多时。

文罗主持正忧愁,忽闻门外靴声渐繁,急忙上前,迎接子夜访客:

为首是一名中年的二皮匠,猿目鹰鼻、骨瘦如柴,背着一个小型挎包。

身后站着三名学徒,一名贼眉鼠眼,一名痴呆如牛,最后一名温良谦恭,但面无表情。

他缓缓道:“贫僧是这槐山寺的主持,法号文罗。您就是二皮匠鬼针刘?”

师傅作揖:“正是。尸体在哪?”

众人分开,木棺之内,一具少年僧人的尸体赫然入眼。师傅面色一凛,上前查看尸首状态。只见这具尸体周身抓伤,深可见骨,特别是腹部,被撕咬的一塌糊涂,已无人样。

“这是寺内的小僧,昨日拂晓在山中砍柴时遇着了妖怪。”文罗主持低声叹息。

“报官府了么?那妖怪捉着了没有?”李卫在身后插嘴。

一小僧怯怯道:“报了,官府说要明日才派人来。”

“明天才来?一群吃干饭的东…”

李卫话还没说完,师傅反手就是一掌,清脆响亮。

“闭嘴。二皮匠不问尸首事。”

李卫扶着涨红的脸,讪讪退到一边。

师傅起身,从包里拿出三炷香,在木棺旁边点上。

白烟袅袅,如丝如缕。

文罗主持见了,问道:“夜风起了,会不会吹灭?需要关门窗么?”

“不用。原来是怎样,现在就怎样。”说罢,师傅盘腿而坐。

学徒三人也随着坐下,形成四方背靠木棺之势。

二皮匠这行当的规矩多得很。

王舟入行两年有余,也只掌握些皮毛。

人死魂散,性命轮回,本来是阎罗所辖之事,凡人无法插手。然全尸入检,免得转世之后有先天缺陷,却尚可为之。

二皮匠便由此应势而生,属于在阎罗面前讨饭吃的行当。无论是身首异处,还是四体不全,抑或开膛破肚,缺脏少腑,世间太多奇奇怪怪之事,二皮匠不问尸首,来者不拒。

因此,也就有了很多自保的规矩。不缝一尸两命,不缝死于清明,这二者怨气冲天,易有妖魔附身;不乱拼接尸体,不接白日缝尸,免得招致飞来横祸,自断生路……

当然,最直接的一条,便是这尸前三柱香了。

“缝补尸体之前,点上三柱香,如果能同时烧完,则可以缝尸,如果两长一短,或两短一长,即使是刀架脖子也不能接!”

王舟听师傅讲过许多次,只是至今仍不懂其中含义。

……

“三香已平,今夜无事。王舟,你来缝!”师傅起身,把挎包递出。

王舟微讶,但马上稳稳接过。

缝尸四步:洗,理,缝,捏,虽然他早已看师傅操作了无数遍,烂熟于心,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自上手。

第一步,洗!

目光快速一扫,尸体已经被僧人清洗过污秽了,第一步已事先完成。

第二步,理!

王舟撸起袖子,道一声“请”,灵巧地摆正骨骼和内脏,这需要对人体构成十分熟悉。

第三步,缝!

打开挎包,抽出一条条针线。粗线大块肉,细线小块肉,透明线五官,金线缝内脏……皮革缝错了还能改,尸体上的每一针都要万无一失,没有任何修改的余地。

第四步,捏!

尸首上缺失的部分,用稻草填充完毕,再用面糊敷在外面,捏至吻合。

四步下来,王舟一气呵成,中途没有休息。众僧人看得入迷,张牛、李卫不敢置信,师傅则连连点头:

“很好!”

王舟擦擦汗,露出满意的笑容。

“各位辛苦了。禅院里备了山茶、点心,以供消夜。”文罗主持说道。

“不必,尸已缝好,可随时入检。我们要赶在天亮前回城。”师傅收好了挎包,拱手言谢。

“那这费用…”

“八两,不少一分。”

众僧人大惊,交头接耳。

“为何足要八两?”文罗主持汗颜:“前些日子院里做了二十件蓑衣,也就六钱,即使是二十件僧衣,也才一两五钱,不及五分之一…”

“二皮匠缝尸,按走针数来算!”师傅正色道:“粗线一十三针,细线三十四针,透明线八针,金线五十五针,合计八两三钱,收八两已是少收了。”

文罗主持听罢,脸色阴沉下来。无何,只得吩咐小僧去取。

王舟在旁,不发一言。

二皮匠地位卑贱,因此要价奇高,以资补偿。然而因这收费,又有趁人之危的嫌疑,愈加为人所轻,陷入恶性循环。

师傅不是不懂其中道理,但二皮匠的规矩大过天,收费关乎行业集体利益,不好改也改不得。

“不送。”文罗主持一改前态,冷声道。

四人出寺门,星辰渐隐,虫鸣渐稀,东方微白。

扶光城内,朝霞满天。

早行人提篮携筐,各赴其业。

王舟一夜辛劳,出工出力,因而分得一两银子。

拿出五分,在市肆上的刘大娘那儿买了三个大肉包子,三个果仁蒸饼,与李卫、张牛二人蹲在院口,吃的滋滋有味。

他们是上门弟子,随着师傅住在明信坊鱼米街,左数第三户院。

院口挂着“鬼针刘”的招牌,正对市肆大门,方便四方生意找上门来。

今天轮到张牛“守日”,早饭过后他洗了把脸,拉条长凳就到院口点头拜佛去了。王舟和李卫则进入里屋,大通铺上倒头便睡。鼾声微响,风起帘动,王舟很快进入梦乡。

缥缈间,他已身处一片密林。

鸟鸣蝉噪。

王舟对这里已然十分熟悉,他三步并作两步,穿越密林,来到一片阳光朗照的林中空地。

“到正午醒来还有两个时辰。今天练什么好呢?”王舟自言自语。

他盘腿而坐,正念凝神,于脑海中想象着某个场景。

很快,草地上竟凭空出现一口木棺,棺内一具僧人尸体,俨然和昨晚槐山寺内的情形一致。

王舟继续冥想,手中便多了一个挎包,里面的针线数量,与师傅递给他时相当,不差分毫。

“昨晚用了一个多时辰,这次争取半个时辰内完成!”说罢,他提包上前,开始了在这里已经练习过无数次的缝尸四步:洗,理,缝,捏。

自从穿越到奉天朝,王舟几年来就没梦到过别的,永远都是落到这片密林里。

刚开始他为这里一草一木如此清晰可辨而惊骇不已,但很快就习以为常,开始在密林里游历探索起来。毕竟都穿越了,再发生什么也不足为奇。

数月间,他走遍整片密林,乃知这是一座无人之荒岛。岛上四季如春,一座小山,一条溪流,大片密林修竹,除此之外便是三个残破的道观,再无其他。

如果趴伏在岛的边缘处,可见岛下云雾缭绕,风声啸啸。他万不敢跃入云中,探索就此作罢。

某天他百无聊赖在林中漫步,回想着白天的事情,发现脑海内刚刚想到的物体竟在眼前具象化了,把他吓的瘫坐在地。

习惯这个能力后,他便开始针对性的练习。从最初的隐隐约约,到现在的分毫毕现,又历一年。

只不过,具象化的似乎只能是非生命体,无法具象化人类或动物,亦无法具象原本世界存在,而这个世界不存在的东西。换言之,王舟本人没看过的皆无法具象。

他曾小心试探过父母和张李二人,发现仅他一人独有这种怪事,从此便不在任何人面前谈起。

一个时辰后。

练习结束,王舟虽然没有达到自己的目标,但又比白日时快上了许多。手一挥,木棺、尸体、挎包便消失不见。

王舟起身,擦擦汗,向某座道观的方向走去。

“再去练练那个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