濯枝雨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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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进来的那人应当是首领,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,看不清模样,但杀气逼人……鬼。

    檀韫眼神一晃,避其锋芒,瞧见下头的惠王一副惕惕然的模样,显然也在意料之外。

    哦?

    首领走到惠王面前,只怪异的沉默一瞬,还在滴血的横刀一转,遽然当胸捅穿惠王。这一刀又快又狠,惠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,又被戳葫芦串似的摁着连捅了几刀!

    沉默的崩溃,冷静的疯狂,削西瓜似的让血滋糊啦的脑袋落了地……砰,刀尖将脑袋钉在桥上!

    檀韫见惯了血腥,倒没对这出血肉拌脑浆的菜码呕出来,只盯着那煞神,思绪杂乱。

    杀意滔滔,恨意冲天,这是大行皇帝的哪位忠臣?

    不,不对。

    大行皇帝子嗣凋零,唯一在世的小皇子是陈阁老的外孙,若小皇子御极,必得倚赖陈氏外戚,等小皇子到亲政的年纪,若是个没出息的,大雍说不准就要改姓。诚然,傅氏还有三位有资格继位的子嗣,即大行皇帝的九弟惠王和秦王府的两位堂弟,但秦王府早已迁居北境,王爷疯,二爷瞎,都指望不上,只剩惠王是最合适继位的。因此,这人若忠,就不该杀惠王。

    再者,天子新丧,宫门戒严,这支队伍能够在惠王发现前阑入,还顺利来到了东苑,在宫内一定有内应。若说陈氏不甘将皇位拱手让人,又忌惮惠王上位后会对小皇子不利,于是先一步翻船是有可能的,但于情于理都不至于这般血腥手段。这么一看,虽然无法确定此人是否与陈氏相干,但他和惠王应该是有私仇。

    檀韫思忖间,那煞神已经继续往楼上来了。

    人从楼梯口拐过来,檀韫眼尖地发现对方的手竟然颤抖起来,已然是兴奋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。

    是了,陛下一去,杀他俨然成了一种新风尚,于公,一朝天子一朝臣,于私,作为提督缉事厂,没人恨他说明他不够勤勉尽责。

    可惜,来晚了呀。

檀韫一边感慨,一边毫不避讳地瞅着煞神,一步步的近了,兜帽下的一小截脸也变得清晰,唇猩红,下巴极白,像那种常年没见过日光的白,森森的,比他还像个鬼。

    煞神在门前停步,一动不动,应该是在盯着地上那具新鲜尸体,僵硬的脊背四肢让他看起来像一具傀儡,突然,他哆嗦了一下,终于清醒了,拳头已青筋爆裂,仿佛下一瞬就要奋力挣脱。

    看来他们也有私仇,还是血海深仇,这人才深恨着他,檀韫想。但他得罪的人多,一时真对不上号,那僵立的背影突然抬手拽掉染血的斗篷,露出一身干净的素面白袍。

    煞神终于进了门,恍神几步,屈膝跪地将尸体扶起来抱进怀里,那样谨慎小心乃至害怕,分明是对待易碎的稀世珍宝的态度。

    檀韫明白了,从前听说有人不爱活人,喜欢珍藏漂亮美观的尸体,他的这副皮囊应该能满足这种癖好。

    看不见表情,但那背影颤抖,抱着他哭了,很伤心的,像孩子,失心疯,被掐红脖子无法出声的困兽……好,又不像恋/尸了。

    檀韫心里古怪又茫然,稍显冷漠地猜测这人是不是记错人了,毕竟若是情谊深厚,他无需看脸也应当能认出对方。

    可是这个人,好似从未见过。

    檀韫试图从记忆中找到蛛丝马迹,无果,再一看,煞神的左手指腹擦过他的嘴角,又反手用干净的指骨碰着脸颊蹭了上去。这样温柔亲昵的动作,许是还没死透,他霎时身魂合一地热了半边脸。

    怎么个事儿?

    檀韫不自在地抿了下嘴巴,终于在那只手最终捂住他脑袋的时候倏地一愣,逮到一点线索。

    那只手说起来是极漂亮的,雪肤,艳骨,和食指腹的毒血同样醒目的,还有指间那枚红玉戒。

    ——大行皇帝御极,檀韫这个潜邸伴读被擢为御用太监,那会儿想孝敬他的不少,其中有个人送的便是这枚玉戒,料子不错,红玛瑙的,那一圈宝相花却雕毁了。宝相庄严圣洁,寓意吉祥美满,精挑细选的礼却毁了好兆头,可称作故意诅咒了,他若想发难,足以索一条命,可又觉得这人太傻太没意思,笑一笑,随手扔掉也就罢了。

    难得收个破件儿,檀韫因此还有些印象,可这么个破件儿怎么就被人偷摸捡起来,还一留就是十年?也不像个缺钱的主啊。

    鼻尖突然扑来一股火油味,檀韫回神,偏头看见几个黑甲卫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桶桶猛火油,正闷头往莲台泼……你们的头头还在上头呢。

    黑甲卫泼了油,齐齐跪地朝莲台磕了三个头,起身就走,走在后头的人扔了手中火把,抬头瞪着一双通红的泪眼。

    不对!

    檀韫猛地看向屋内,煞神果真一步未动,只管把尸体抱得很紧,那执拗劲儿,活似期待着让两具骨血皮囊枯焦、嵌合、交融,疯魔!

烧起来了。

    阁楼眨眼陷入火海,四角悬挂的丧幡和黄幔被火舌燎过,鬼哭狼嚎地扯叫起来,那红焰咆哮,熯天炽地,要把天烧个窟窿砸下来!

    门内的人逐渐被浓烟掩埋,檀韫死都死了,不计较全尸,可那是个活生生的人。出来,他下意识迈步——

    “咚!”

    枯烟蔓延而去,白云层叠铺展,跃宫墙,攀城廓,京郊东边的宝慈禅寺古钟铿鸣。

    这一声,震得檀韫双耳嗡然,几欲呕吐,头昏目眩间骤然摔下。

    “‘床儿侧,枕儿偏,轻轻挑起小金莲。身子动……’①”

    婉转曲调,媚人幽香,檀韫梦到从高处跌下般浑身一哆嗦,“唰”地睁眼,被柔软的水袖打了一脸。鬓边簪蓝菊的少年扭着细腰坐到他腿上,故意用了点儿力,嘴上正好唱到那一句“屁/股颠”,挑/逗分明。

    “七祖宗,”对坐圈椅上的宦官捧着酒杯,笑容谄媚,“您岁节好!”

    檀韫还在发怔,糊涂被少年用指尖勾了下巴,眼前这张脸秀丽卓绝,瞧他愣神,涂丹红口脂的唇微微噘起,很大胆地往他脸上啵了一口,笑他,“七爷,发大梦啦?”

    “……你是?”檀韫听见自己的声音,是更年轻时的一把嗓子。

    少年勾眼一笑,掐细的嗓子几乎喘起来,“奴是小南枝啊。”

    檀韫记起来了。

    久远的,早该模糊的一段记忆却如同刚发生,无比清晰。

    丰成元年,立春宴,宫里除了钟鼓司和教坊司,还叫了外头的有名班子。檀韫侍立御前,席间多瞧了那抱琵琶的一眼,就有狗胆包天的在宴席后将人送进他怀里。

    深宫多寂寞,宦官结个对食或者关起门来玩乐子都不新奇,但皇帝在这方面管得严,向来不许檀韫在外头瞎玩儿。

    和十七岁的记忆一致,直房②门突然被踹开,一身祥龙大氅的人站在门口,身后跪了一群哆嗦的内宦。

“人没多大,肠子倒花,叫谁教的?”皇帝不管从圈椅和檀韫腿上栽下去就砰砰磕头的宦官男伶,就盯着檀韫,却见他怔怔地把自己瞧着,震惊、高兴、怅然……太复杂,简直称得上痴了。

    皇帝一怔,还没说话,檀韫突然从椅子栽下来,红着眼睛几步膝行到面前。夸张了啊,他吓一跳,“朕……”

    檀韫抬手扯住皇帝的织金袖襕,像小时候头一次喝酒时那样闭着眼睛蹭他的手臂,很委屈的,“春酒太烈了。”

    见到故人,是他饮了黄泉水,要在忘却前先大梦一回吗?

    跟醉鬼训话就是好经念给聋施主,白费口舌。皇帝让人夹了萝卜块③过来,“抬头,”他板着脸,把萝卜塞进檀韫嘴里,顺便将那脸蛋上的口脂印擦了。

    檀韫像只犯了错后被逮住的猫,被皇帝拎走了。